分卷(163)
哭你大爷的,陆净目视前方,揭开一尊铜炉,少爷那是风大沙进眼。 娄江笑了一声,青剑出鞘。 一跃出城。 风起了。 盖天图仪的明堂内纸张乱飞。神君留下的手稿,历师纪官这些时日计算的草纸,被卷得到处都是。然而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去收拾整理,因为堂顶瓦屋青图面上,璀璨的星带缓缓浮现,最终纵贯东西。 状如一条盘绕苍穹的 龙! 山海阁与天工府的历师们脱口而出。 初九,潜龙勿用。九二,见龙在田;九三,君子终日乾乾;九四,或跃在渊。九五,飞龙在天上九,亢龙有悔!用九!一位老木之年的历师双手发抖,声音激动得变了调,群龙无首![1] 是六龙啊!是六龙!! 写满算筹的稿纸刮到脸上,历师一把抓住,浑身颤栗,几乎发了狂。 原来如此!原来如此!原来这才是《乾卦》里的那条龙! 在《乾卦》中,一共有六条爻辞提到龙,或曰潜龙,或曰见龙,或曰飞龙,或曰亢龙,或以君子代称。 这也就造成了十二洲历学上的一个千古难题。 这些龙到底在哪里? 到底是什么? 大儒们将它解释为君子的品行,阴阳家们将它解释为山川与地炁的变化,唯独历法学家始终苦苦追寻,认为它一定与历法与天象有关。因为在《彖》辞中清清楚楚地指出大明终始,六位时成,时乘六龙以御天。 明为日月。 大明终始,在天文中应该以四时变幻来理解,即为乾道变化。 那么,这与四时有关的龙,到底是指什么?为什么《乾卦》中反复提及它?为什么它与云雨布施,寒暑更迭有关?为什么它能主宰乾坤的变化?这些问题几乎逼疯了一代又一代的历学家。 他们遍寻天象,始终找不到这六条龙的踪迹。 直到今天。 直到今天黄画图转动,在青画图上演示一年四季。 一条辉照九宸的巨龙出现了。 它东起沧溟,西到古海。它在春分的黄昏,抬首露角。它在仲夏的暮晚,高悬于天。它在秋分的初霞,与日合首。它在上九之节,渐沉西边历学家的猜测是对的。《乾卦》中六龙确有其物,在十二洲的天空中,的确盘亘着这样一条统御四时的龙。[2] 它就是人间洲城上映天空形成的星河。 找到了,找到了 历师们涕泗横流,不知所云。 老天工不懂天象,也不懂爻辞,只觉得这群历师全他娘跟疯了差不多,大有下一刻就要走火入魔的架势。他提起自己的血斧,双斧对砸了两下,刚要提醒这帮子失心疯的家伙回神干正事,就只觉得脚下的天池山一震晃动。 这次震动不比先前的震动。 像是整座城在跳动! 梅城外多了一个直径三百里的盆地。 驾驭金楼白玉舟的清昙佛子额头满是豆大汗珠,拼尽全力地操控飞舟,试图稳住阻住瘴雾的半月形光阵。城墙上,城墙内,所有人都惊骇欲死,只见一尊仿佛头抵苍穹,脚踏大地的巨魔神相,正低头俯瞰这小小的瓮中之城。 这尊魔神相,是如此巨大,巨大到城池上空只能印出祂的小半张脸。 城中,不论是难民,还是居民,不论是凡人,还是修士,都忘了哭泣,忘了呼吸。他们全都傻傻地仰着头,近乎呆滞地看着头顶上那张被金甲半罩的巨脸。 这是一种纯粹的、对巨物的震撼和恐惧。 在这尊魔神法相面前,别说个人,就连整座城都只是一颗小小的弹珠,一个小小的玩具。对方的呼吸从高空洒落,落到地面就变成摧屋毁木的大风。一时间,所有人只觉得,自己好像变成了文人杂记笔谈里的处于瓮中的小人国。 外边的巨人只要一掌拍下,整座城,连带城里的所有人,都会变成一片薄薄的泥土! 艹你大爷。 其他人还处于呆滞之中,梅城城区里的左月生就猛然停下脚步。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只感觉,一瞬间,这个胖乎乎的大哥哥变得特别特别可怕,可怕到仿佛不像是个人!而是头凶狠的、暴怒的兽!左月生将她放下,推向一群山海阁的应龙司弟子。 阁主。 应龙司弟子中有几名曾亲身经历过十二年前的那场浩劫,见过类似的场景,此刻牙关虽然磕碰,但尚且能保持住镇定。 去天池山。 左月生言简意赅地命令。 紧接着,他一个纵身,登上了梅城中最高的建筑,与那张居高临下,俯瞰梅城的巨脸相对。 巨魔神相漠然地俯瞰整座城,目光就如同凡人打量忙忙碌碌的蚁巢, 左月生双腿分开,提刀而立,大喝:喂! 巨魔神相眼珠转动,将冰冷残酷的视线从天池山顶,移向这只猖狂的蝼蚁。 左月生稳稳站立,牙齿好似都是铁打的,碰撞在一起,迸出刻骨的恨意和杀气:害死我爹的,就是你们这种玩意? 天池山顶。 老天工在明堂震动的时候,就一个箭步,冲出大堂。刚一出大堂,全身的血甲就全绷了出来,饶是如此,犹自觉得在威压下如身陷泥沼。此刻,曾经的黄帝将视线移开,才骤然轻松起来。 坏了!月生! 老天工奔出一步,又猛地止步。 蠢货!! 左梁诗那蠢货,死得怎么这么坑?!自己跟赤帝单挑,死了就算,还连带把左月生也带成个想跟黄帝单挑的夯货!蠢蠢蠢!比他爹还蠢!他爹还跟王八一样,忍了八百年才出刀,他这小王八羔子,连八百年的零头都没有。 逞什么能?! 一边是跟亲儿子也差不多的徒弟,一边是至关重要的星表明堂,老天工卡在中间,惊怒交加,忍不住破口大骂。 正如油锅上的蚂蚁一般时,却见笼罩梅城天空的巨脸缓缓移开了。 老天工太阳穴一跳。 下一刻,就听见城门外佛宗清昙佛子的焦急的声音传来:左阁主卢长老 祂、祂是要断地脉!!! 话音刚落,又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,整座梅城又如鼓上的弹丸一样,连城带人,离地三尺,又是一震。 这一次,就连天池山,都开始晃动起来了。 城门外,勉强驾驭金楼白玉船的清昙佛子口鼻之中,已经满满都是鲜血,胸腹气血翻滚,全靠菩提明净子护住心神,才没筋脉寸断。他顾不上站稳,就赶紧再次凝慧眼,去看前方瘴雾里,黄帝高枢第二次落拳的位置。 果然! 清昙佛子心下一沉。 五方上帝之中,赤帝主火,黄帝掌土。就算黄帝高枢在天外天被断后,已经转为魔神了,依旧能洞察出西洲山川走势的微妙关系。 祂之所以还不急着摧毁城池,是为了震断梅城天池山这一处西洲关键气脉! 整个西洲,在最初神君与空桑的计划下,被铸造成了一条伏龙。山川河流,如人之经络,相连相通,其中关键的穴眼处,铸城守护。因此,当龙神阿绒得到足够的血祭复生后,能够牵引西洲伸展。 如果天池山气脉被震断,西洲的伸展,将受到巨大的影响! 这就好比,修士身体的某个穴眼被敌人点中,轻则受伤或动弹不得,重则当场毙命。 更为重要的是 启动星表的大阵!建立龙星纪时的关键锚点!就在天池山! 既然是锚点,一旦出现偏移,又如何定轨天地? 城外,身披黄金甲的巨大魔神相缓缓收回自己的拳头,缓缓舒展,活动指节,带起闪电般隆隆的闷鸣。眼睁睁看祂就要第三次落拳,清昙佛子心急如焚。 一柱香时间! 北葛子晋已经毫无一丝风度可言。 他一双手白骨支出,与其说是手,倒不如说是两团焦黑的血肉。他在九柱十二间的明堂里半蹲着,以臂作笔,以血作墨,飞快地涂写神君留下来的符文。 给我一柱香时间!我要一柱香时间! 北葛子晋眼里满是血丝。 一柱香!一柱香我就能启动星表! 历师们骇然地看着他。 常人都说十指连心,断指之痛,尚如剜心般不可忍受,但眼下,北葛子晋何止是断指!他用自己的手去写,去刻画那些符文,手指磨光了,就用掌骨,掌骨磨光了,就用小臂。小臂磨光了,就用胳膊! 骨头与粗糙石面摩擦,发出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。 然而北葛子晋就好似无知无觉,清俊的脸庞扭曲,显出不知是该算凶狠还是算疯癫的狰狞:宫一,角二,奎三建五! 这是山海阁与天工府历师预计,需要所有人一起动手,共整整一个时辰,才能布完的符文。 而他说,给他一柱香! 给他一柱香,他一个人,就能启动星表! 动手。 一直在梅城北门盘坐的金色佛陀站起身,走向城外。佛陀相高百丈,小腿擦过悬浮空中的金楼白玉船。 清昙佛子擦了把口鼻之中的血,没有多说什么,沉下心神。金楼白玉船的九重高阁射出一道道金光。金光在空中拉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,将城门外正缓缓起身的巨魔神相困在其中。 当初,左梁诗将佛宗梵净尘与烛南九城的金羽图结合,不仅短暂地封锁静海,将荒瘴阻隔在外,还连成了一个困神的阵法。 这一次,山海阁、天工府和佛宗,将它再现。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,大踏步走向万丈高的巨魔神,一边走,一边作佛门狮子吼。祂越走越快,身形越拉越大,最后堪堪也有千丈来高。一拳挥出,带起一片金色残影。立刻,一大一小,两尊巨大的法相拳拳到肉,撕打在一起。 大地因他们的落脚移步而震动。 梅城中,左月生闭上眼,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。 镇守天池山的老天工,遥遥望他。 有些时候,拔剑挥刀,奋死报仇,不过是匹夫之勇。有些时候,归鞘放刀,按捺血海深仇,才是义士之勇月生,你要分得清,什么时候,该做什么。什么时候该赴死一战,什么时候该退后忍让。 咔嚓。 碎瓦滚落。 左月生弃刀盘坐,双手结印。 山海印。 山海印一出,整座梅城涛声大作。 梅城距离西海,不可不谓远也。然而,此时此刻,城池上空,确确实实出现了一片海,一片深黑的海沧海。 沧浪横分,自波涛中,浮现出一头巨兽的虚影。 巨兽四足踏四城楼,仰首咆哮。 玄武镇城。 半算子俯瞰地面,万丈高空的气流,卷动他的道袍,腰间推星盘灼灼发光。鬼谷众道人肃然立于他身后,或手持拂尘,或身背木剑。除鬼谷的道人外,还有一路过来,半道加入的其他仙门之人。 有的修为高,有的修为低。 还有一些是衣衫简陋,武器平平的散修。 鬼谷乘白驹舟全速飞行,无力照拂这些人。他们自驾飞舟,全力跟随,有的甚至半道就打高空坠落,人毁舟亡。到此处后,大部分已经精疲力竭假如这是一支军队,再没有比他们更狼狈的军队了。 飞舟之下,千丈高的金身佛陀相,在金楼白玉舟的帮助下,与巨魔神相搏斗。 那其实称不上是一场战斗。 只能算作金身佛陀单方面去扛巨魔神的攻击,覆盖金甲的魔神每砸中佛陀一拳,佛陀法相就被击溃一丈当初左梁诗战古帝,尚且用了足足八百年,才于烛南起出那惊天一刀。仙神之隔,有若仙凡之别。 动手! 半算子纵身,自万丈高空一跃而下。 所有鬼谷道长紧随其后,所有仙门道友紧随其后,所有人间散修紧随其后。 他们乘坐的飞舟,在半空崩裂瓦解。他们中有一些人在落地的一瞬间,就在反震的巨力下死去。他们就要以这样的一支狼狈可笑军队,去迎战天底下最古老最恐怖的存在之一。 巨魔神相震怒,咆哮。 蝼蚁落到祂的肩膀,落到祂的头顶,落到祂的前胸后背。蝼蚁的攻击,对祂而言,不痛不痒。 但是,它们怎么敢?! 怎么敢挑战祂的威严!怎么敢如此狂妄,如此可笑!它们何其卑贱!何其弱小!何其可笑! 山海阁的左梁诗,本该只有一人! 冥冥之中,有谁的声音,穿过太古的冷风我赌,赌此后千人为我,万人为我,千万人为我赌此后千万年,仍有不灭星火 火烧起来了。 梁柱、纱窗、瓦片。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中熊熊燃烧,熟悉的街道,熟悉的城区,变得面目全非。城池上空,白色的、红色的、粉色的、黄色的大雪一样的,是带着淡淡清香的梅花瓣。从天池山山顶的古梅灵,到天池山脚凡人庭院里的家梅神,全落尽花瓣。 梅花穿街过巷,汇聚成织锦,汇聚成彩云,一圈一圈,将天池山重重包围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