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卷(162)
裴棠录脸庞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骄傲。 仙门太乙,无叛徒!无弃徒!无懦夫! 虽过万载,此心不改。 起阵! 他大喝一声,双手持剑,剑尖向下,贯穿石层。 剑名 定风波! 第170章 日月归一 天作碾滚, 地作石盘,风作推柱, 绞杀万物。 空桑外,一座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巨峰,如爆竹般,接二连三地炸开。不是地龙翻身时的那种倒塌,而是另一种更为可怖的毁灭山峰从中间开裂,山顶与山脚同时向两个方向转动,互相碾磨, 爆炸成滚滚烟尘。 山石的洪流被飓风携裹,形成千百条灰黑色巨龙,由地升空,由四方旋聚向空桑, 所过之处,沃野被犁开一道道深沟巨壑。 这一幕, 就仿佛是鸿宇对太乙的嘲笑: 群山尚如此,尔等又如何? 数以千计的飓风高达万丈,从四面八方压近太乙, 世界顿时只剩下他们所立足的一片逼仄空间。在这天与地的咆哮声里, 太乙大阵中, 百人大吼, 千人大吼,万人大吼, 百万人吼声汇聚在一起, 百万人的刀剑同时高举。 乾! 百万柄刀剑同时齐贯入地。 裴棠录双手握剑, 拔起,踏步:兑! 太乙上下, 百八十万,随他一起,起剑,踏先天八卦罡步。一步出,看不见的狂暴力量从举宗大阵冲出,霸道无比地扫过。山石形成的龙卷顿时破碎。纷纷扬扬,举世泥沙,上下晦暗,东西不分。 离! 二步出。 簌簌砂石骤然下落,填沟平壑。 震! 三步出,风鼓雷动,川更为泽。 古之不周,上授大道,中有罡步。曰:藏形隐迹,步我罡魁,我见其人,人无我知,动则如意,叱声鬼随,急如水火,鼓舞风雷,变泽成山,翻地覆天,我身坚固,安然默然,万载长生,与道合仙。[1] 此后万载,罡步便为仙门求道阴阳的基础步法之一。 然而,除去感悟阴阳,接引五行之外,却很少有人能够达到鼓风引雷,地覆天翻的大道之境。 后人便多将密藏典籍中的描述之语,视为夸饰。 殊不知,此非妄言。 只是不周山上神君所说的,乃是舍生取义的大道欲更天地者,必先舍弃自己的一身血肉为天地。欲更五行者,必先有胆魄以自己的五脏六腑为五行。而古往今来,世人多汲汲营营,浑浑噩噩,随天而转,随地而行。身不坚,心不固,在天地翻覆的剧变面前,先就要被吓得魂散魂飞,又凭何驱动五行? 唯独今日,十二洲倾覆,仙门太乙,敢为人间定中钧。 一番意气发杀机。 天发杀机,移星易宿;地发杀机,龙蛇起陆;人发杀机,天地反覆。[2] 艮! 七步出,翻地之气爆发,下撑中洲。 坤! 八步出,覆天之气腾起,上载青穹。 定! 裴棠录最后一声大喝,双手握剑,剑身笔直向下,重入厚土。 以地覆对地覆,以天倾对天倾。倾覆相抵,天地正矣。 百万人与他一起,双手拄刀剑,将刀剑重新插回先天八卦的卦眼之处。太乙上下,一百八十万人所立之地,骤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场!气场笼罩整个空桑,整个空桑仿佛变成了一根立于十二洲正中心的柱子! 上承天,下撑地! 十二洲旋转崩裂的力量汇聚至此,就像投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旋涡,虽风雷滚滚,却再不能兴起一分波澜。 旋涡之中,光辉腾起。 是日与月。 十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太阳与十二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月亮,受旋涡牵引,急速旋转,最后在一声令十二洲同时震动的巨响里,十日相撞!十二月相撞! 如果没有太乙百万人结成的大阵,此刻中洲已碎! 空桑主阴阳,掌晦明的古老使命,在今日彻底画上句号炙热的火焰铺展,冠广百里的扶桑神木,燃烧成了一支照亮天地的火炬。 十日合一! 十二月合一! 日月归一后,受中洲旋涡影响,合十为一的太阳与合十二为一的月亮,即将继续相撞。日月相撞前一刹,天地间,鸟鸣凄厉,一只遮天蔽日的鵷鸟从东北方向的地平线升起,鸟首上有女身披蓝羽。 狂风吹起她黑藻般的长发,她妩媚的脸庞漠然冰冷。 月母。 你们来了。 大阵最中间,太乙掌门手拄定风波,巍然如山岳。 月母没有回答。 她高高举起那根精致的银杖,银杖杖首状若浑天仪的璇玑玉衡飞速转动,牵引空桑上空的云气。云潮聚拢,生生将气场旋涡正中心的日与月分开,震出这片十二洲的中钧之地。整个过程中,空桑内气流狂卷,锋利如刀。 天与地,日与月,四海八方十二洲的力量,朝空桑压了过来。 太乙一百八十万,人人屹立不动。 合而归一的日月,重量超出以往百倍千倍,不再是单独的金乌与玄兔能够背负起。一被震出空桑,日与月,立刻坠向大地。日坠月落之刻,空桑外大约一千二百里的地方,三十六岛的大妖们,终于腾空而起。 这是一场交易。 是三十六岛与神君、与仙门、与人间的交易。 既然三十六岛已经重返十二洲,天地倾覆也会将它们席卷,可大家做不到遗忘过去,也做不到尽释前嫌。那就把一切当做一场交易吧神君灭御兽宗,断血契,起天楔,三十六岛说服月母,护日月向天西。 不是爱也不是恨。 只是一场交易。 名为大风的鸟挥动双翼,将万里云海编织成承载太阳的马车,将千丈寒风压成托举冥月的帆船。螭龙现出它庞然的体型,凤凰展开它华美的双翼它们其实早早就抵达空桑了。 只是一直袖手旁观。 这种旁观是一种满怀敌意的戒备。 哪怕已经刀剑相向过,生死相杀过,三十六岛依旧相信神君,相信他会灭御兽宗,会断绝血契,会起出天楔。它们不信的是仙门,是太乙负载日月要三十六岛倾尽全力,负日载月的一刻,是妖族最脆弱的一刻。 可妖族早就不可能对仙门后背相托了。 西海海妖与御兽宗,以血为盟,尚遭背叛,他们与太乙彼此敌视万载,又怎么能信任对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? 它们在等,在旁观。 若太乙也如御兽宗一般,大义于外,祸心于内,打着将三十六岛血祭以定中钧的主意,它们立刻倒戈向大荒。 太乙给出了他们的答卷。 定中钧的方法很多,太乙选择了最不留余地的那一个: 宗门上下一百八十万,人人入阵,人人为阵。 他们成了活生生的中钧天柱,只有坐镇八方的固守之能,没有哪怕一点出击之力多愚蠢,多荒唐,怎么会有一个仙门,这么轻易地舍弃万载基业,舍弃天下第一的荣光,只为了对针锋相对已久的仇敌袒露胸膛,说: 来,尽管剖开看! 看有没有哪怕一丝的私欲偷藏。 他们就不害怕,举宗入阵定中钧后,三十六岛不护日月吗? 他们不怕吗? 不能再想了,这只是一场交易。 太阳车的车轮被螭龙拽动,冥月船的风帆被凤凰鼓满,日月开始移动。月母幽蓝华美的翎羽展开,掠出一道长虹,在前引路。三十六岛的大妖尽出,护日月向西。它们在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刻,忍不住回头后看。 狂风漫天。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,屹立风中,袍袖翻飞,有若白鹤。 他们巍然不动,任由至阳之火与至阴之风浩荡穿过。他们把自己的血与肉,骨与魄,当做金属一样打磨。他们承载着十二洲崩裂又重组的倾覆之力,以血肉之躯,来做这人间的锚点。 他们在浩劫中放歌。 日月不驻,天地高厚。 应龙画土,旋龟苦昼! 白鹿难牧,岁鹤难游。 壮志当死,莫悲高楼! 百万人齐歌,歌声雄壮,远远传开。 日月已经去远了。 只剩下一线万里红光,在群山众峰的脊背上起伏绵延。 大阵中,太乙众人,从最外围的长老开始,一个接一个,被风与火,锤炼成了青铜色的塑像。歌声声音渐渐地就低了,唯独声音中的雄壮慷慨,丝毫未改怕什么!师兄师姐们罩你们。 往日,山水明媚。 扛着刀剑的师兄师姐,神采飞扬,揽着师弟师妹的肩膀,怂恿他们去偷长老新酿的果酒。 别怕。 天塌下来,师兄师姐们扛着! 今天,二不着调的师兄师姐们履行了他们的诺言。 在长老化身青铜之前,站在他们背后的弟子没有谁化身青铜。在师兄师姐们化身青铜之前,站在他们背后的师弟师妹,没有谁化身青铜。 壮志当死,莫悲高楼! 最后一位稚气未脱的太乙弟子吼出最后一句慨歌,渐成一尊目视前方的铜像。 师兄师姐就在前边。 他是真的不怕了。 阵眼处。 裴棠录松手握着的定风波,展开双臂,青金色的光从他身上爆发,引动阵光。 光芒从空桑扩散到整个中洲。 大到人口百万的城池,小到二三十户的乡野村郭,全都齐齐一震。这一震过后,即将倒塌压垮乡野村郭的山峰被无形的手拨回了正位,即将贯穿洲城东西的裂缝被强行合拢。天空中,有人朗笑滚滚,声传四野。 人间啊你慢慢走! 不要怕回头! 第171章 万千灯火万千星海 人间被惊醒了。 东洲、清洲、沧洲、涌洲、沧洲、兰洲一座座城池, 一个个村落的灯火汇聚在一起,扶摇直上, 贯穿云海。 星星出现了。 不是三十六颗,而是许许多多颗。 人们都说星星的根在地上,地上的城池,繁荣了,昌盛了,灯火汇聚起来,就成了天上的星辰。天上一星, 地上一城。人们又说,十二洲的雾太重,瘴太浓,夜太厚重, 十万二十万人的灯火洒到天空,什么都不是, 只有那些百万人口的城,才能照耀夜空。 所以十二洲只有三十六颗星星,寂寥得让夜晚都沉默。 所以很多很多人, 都觉得自己只是瘴雾里的一颗微尘。 只是漂浮着的一点萤火。 随时都会被风吹灭。 然而, 今夜, 大到烛南, 小到乡郭,都在天空上, 看到了自己的星辰。 真亮啊。 陆净仰着头, 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。 他仿佛回到了枎城。 仿佛有一个还是小师祖的人, 站在树顶上,斩钉截铁地说, 说他见过。见过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,见过十二洲的夜晚要多亮有多亮,见过人间的大地一片璀璨那时树上还有一个还是少阁主的胖子,还有一个还是前祝师的少年,还有一个冒牌货的祝师。 大家仰着头,想象群星璀璨的一天。 夜风从所有人流过,风中的银枎叶蒙着一团微光,就像一只只漂浮的萤火虫,就像一颗颗小小的星辰。 有个被宠坏了老爱哭鼻子的家伙,伸手拢住一团银光。 他想起了很久前的夜晚。 夏夜的凉风打竹编的苇席流过。 陆家的儿郎们围成一个圈,或熟练或生疏地削竹签,老古板的父亲在一旁笨手笨脚地烹好新切的羊肉。最爱撒娇的幼子在兄长抱怨的声音里,滚在母亲怀中耍无赖。嚷嚷着,要娘亲先给他讲天上的星星。 这是太乙的,这是山海阁的,这是我们药谷的。 三十六颗星都说遍了,削竹签的活还没干完,兄长们在一边虎视眈眈。他捂着耳朵,大声抱怨星星怎么这么少。 只有大城有星星,好不公平! 不是的。天上的星星,能被我们看到的,只是最亮的那一小部分。除了它们,还有很多很多,小小的星星。挽着发髻,穿水蓝长裙的女人,把打滚耍赖的幼子拉起来,牵着他向篝火走去。 它们在哪里啊? 它们呀它们在乌云后边。 看不见的星星,也算星星吗? 你看不见风,鱼儿看不见水,可风和水一样存在,星星也是这样。你看不见它们,它们依旧在发光,依旧在照亮一个地方。女人拉他坐下,手把手教他削竹签,我们每个人,在黑暗中行走的时候,也是地上的一颗星星,只是有的人能照的地方多,有的人能照到的地方少。 幼子似懂非懂,乖乖地和哥哥们一起干活。 女人揉揉他的脑袋。 娘的小十一,以后会是颗什么样的星星呢? 娘,我现在也能照亮别人啦。 陆净轻声道。 白衣振开。 陆净跟娄江一道,登上城楼。 城楼外,瘴雾翻滚如沸,万鬼在哀嚎中被压扁,一缕缕鬼气凝而不散,在昏暗中聚成一尊面目模糊,身达千万丈的魔神像。这尊魔神像出现的刹那,厚土好似变成了薄脆的蛋壳,承载不起它的重量。 龟裂,塌陷。 这样恐怖的一幕,陆净只在十二年前看过一次。 那是五方上帝之一,古禹降临人间。 晦明之夜,古禹被杀,天外覆灭。 但五方上帝中,尚有黄帝与黑帝逃入大荒。 以及一位去向不明的青帝。 娄江收回看向城中青光的视线,瞥了眼落在身边的陆净。这位俊秀得有几分阴柔的陆家十一郎紧抿双唇,面颊紧绷出凌厉的线条。 陆十一,我好像记得某人发誓过,某天要死,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?娄江抱剑,总是一板一眼的脸上,忽然露出一丝笑意,发现自己美梦泡汤的时候,还差点哭鼻子了?那家伙是谁来着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