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,敬请吩咐。我想我别无长处,只是舍得性命,以酬英雄而已。” “又何至于要足下舍命?不过,也难说。” 最后这句话是试探,朱真不以为意地说:“如今只要跟将军有交往的,吉凶都很难说。反正穷通得失,付之天命。只求在世一天,适适意意过一天,他非所问。” 看他的神态,听他的语言,知道出自肺腑。年羹尧放心了。“席珍,”他说,“今上之为人,我算是看透了。虽然,我至今还不相信他会杀我,可是我不能不作万一的打算。今上为人残忍而刻薄,不治我的罪则已,一治罪,必然斩革除根,年家只怕要绝后了!” 听得这话,朱真蓦然动容。“那又何至于如此?”他说,“将军亦不必过于忧虑。” 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我的远虑,就是为年家香火打算。”年羹尧说,“我有个小妾,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。将来生男生女虽还不知道,不过总是我的亲骨血,打算拜托你保全。” “是,是!”朱真踌躇着说,“不过,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负托付。” “这容易。小妾薄有姿色,性情贤淑,亦能操持家务,敬以奉赠,无论为妾为婢,皆无不可。” “这——”朱真不知是惊是喜,期期艾艾地无以为答了。 “席珍,你觉得有什么难处,尽管请说。” “我,实在是不敢当!” “这样说,你是不愿帮我的忙?” “不是,不是!” “既然不是,就只有这么一个法子。席珍!”年羹尧问,“请你说,除此以外,怎么样才能保全小妾腹中的一块肉?” 朱真细想了一会儿,果然除此以外,别无可以保存年家血胤的法子。 “既承付托之道,晚生亦不敢固辞。不过为妾为婢,实在不敢,就算晚生的糟糠之妻好了。” 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。”年羹尧面有喜色,“只是‘糟糠之妻’四字,我敢保证,绝不至此。” 朱真心里有数,年羹尧必有馈赠,但既不便先辞,更不便道谢,只好不答,心里在想一个疑问。 “将军,”他说,“将来不管生男生女,我必视如己出。但是,这姓呢,是暂时姓朱,将来归宗呢?还是仍旧让他姓年?” “不能姓年!”年羹尧说,“不然难逃罗网。若说归宗,年氏既无噍类,又何从归起?” 这成了一个难题。但不必急着求解决,话题谈到朱真得妻之后的行止。 “通都大邑,自然不能住了。”朱真说道,“寒家原籍皖南,新安江山,万山丛中,找一处与世隔绝、官府势力所不达之处,想来不是难事。” “对,对!我赞成你举家远遁。”年羹尧忽然灵机一动,“席珍,你说,姓生,好不好?” “生?”朱真问道,“生公说法的生?” “不错!” “为什么姓这个僻姓?” “你看!”年羹尧用筷子蘸着酒倒着写了一个“年”字,然后取消一点,将一撇搬动到上角,便成了一个“生”字。 “原来如此!” “这表示年家倾覆。” “是!含义很深。不过,有这个姓吗?” “有!”年羹尧想了一下说,“明朝湖广襄阳府有姓生的。那天我看《浙江通志》,记得明朝洪武年间,桐乡有个县令就姓生。” 于是年羹尧招招手,命听差去取了一部《浙江通志》来,查出洪武年间桐乡有个县官叫生用和,是有政声的循吏。 “那就是了!”朱真说道,“准定改姓生吧!” 这使得朱真益发倾倒。在他心目中,年羹尧是个英雄,不想还如此渊博!这样的文武全才,竟至落得赠妾托子,连个姓氏都保不住!转念到此,他的双眼润湿了。 “咦!席珍,何以作此儿女之态?” 他不敢说破心里的感觉,怕伤了年羹尧的自尊。但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,来解释他何以有此眼泪,所以只能强自掩饰:“没有什么!我有迎风见泪的毛病。” “咳!”年羹尧叹口气,“你不必觉得没有资格可怜我!我自己知道已经忍得过分,作贱得自己已没有人味儿了!” “将军,你不要这样说!”朱真极力否认,也是极力劝慰,“大家都在为你不平!将军,如果是论是非,曲不在你,这不是虽败犹胜?” 年羹尧的脸色慢慢沉静下来,“你那话说得很好!”他说,“人家参我的罪名,我都承认;说我对不起国家,对不起百姓,都不错;可是今上不能说这话!为什么呢?因为今天我的罪名,都是他默许的、纵容的。只要我做一件事,立刻罪不成罪。所以论是非,的确曲不在我。来,我敬你一杯,你的话开导了我,让我心里好过得多了。” 朱真有受宠若惊之感,也觉得安慰和骄傲。在这复杂的心情中,还有一句话不解,率直问道:“将军,你说你只要做一件事,皇上就不会定你的罪了,那是件什么事?” “把九阿哥杀掉。” “嗯,嗯!”朱真大吃一惊,“皇上真有要杀兄弟的意思?” “席珍,你饱读儒书,应该知道,从古以来,凡是英王身后,往往有骨肉伦常的剧变。这原是无足为奇的事!” “那么,”朱真迟疑了好一会儿,终于说了出来,“外面的那些流言呢?是真是假?” “你说的是哪些流言?” “说,说,”朱真乍着胆实说,“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,皇上就驾崩了!” “那是靠不住的话。” “又说太后是皇上逼死的!” 一听这话,年羹尧双眼紧闭,一脸的痛苦。朱真倒吓一跳,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,只紧张地注视着。 “提起这件事,我心里很难过。所谓‘我不杀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’,太后驾崩,推原论始,我等于做了帮凶!唉,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!” “此话怎讲?” “你知道不知道,太后为什么厌世?”年羹尧问。 “外面说,有一位妃子当面笑太后,原是真太后,不想变成了假太后!”朱真答说,“想想也是,真是人间难堪之事。” “这还在其次。母子天性,小儿子又受了莫大的委屈,哪知道,一进了京,还不让他们母子有个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机会。这才是极人世之难堪的事!” “这,皇上的心也未免太狠了!” “狠心的事,还在后面。皇上拿一母所生的胞弟,发到陵上去住;太后要跟小儿子住在一起,皇上说什么也不肯,老太后这才一头撞死了的!” “真的!”朱真吃惊地问,“老太后真的是撞死的?” “唉!”年羹尧大为摇头,“当时让我对付十四阿哥,我只当皇上只是想登大位,到做了皇上,自然会对十四阿哥有所补报。哪知道心这么狠,早知如此,我决不做这件事!” 朱真想了一下,觉得有个疑问很有趣。“将军,”他问,“当时你不做这件事,十四阿哥是不是就会带领兵马杀进京去呢?” “这倒也不一定。不过,不管十四阿哥做什么,我不帮他,我可也不拦他。如果是这样,至少太后的命不会送了。” “这是什么道理呢?” “道理很容易明白,皇上这样子对待十四阿哥,是仗着我能看住十四阿哥所带的兵,如果我谁也不帮,皇上就会有顾忌,有顾忌就不会下这样的狠心,甚至不准他们母子住在一起。那一来,你倒想,老太后不就不至于送命了吗?” “说得是!唉!”朱真叹口气,“真个不幸生在帝王家。” “是啊!想想十四阿哥的处境,我也觉得无所谓了!”年羹尧说,“再想想皇上的处境,虽然生杀大权在握,皇位是非常稳固了,但心里何尝有片刻安宁?‘内疚神明,外惭清议’,还必得费尽心机去防范他人,绞尽脑汁想出话来为自己辩护。这个当皇上的滋味是好受的吗?” “说得是!”朱真心安理得地说,“听将军这番鞭辟入里的议论,越觉得人生贵适意的话,真正是见道之言。” “话是不错。不过,说得出,看不破。一入仕途,握过权柄,要教他放下来,也实在是件很难的事。我如今倒羡慕你这种未入仕途的人,纵或有时热衷,到底只是一时之事,不像我。唉!”年羹尧长长地叹了口气,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。 朱真无词以慰,默默地坐着,只听更锣在响,数一数竟是三更天了,便即起身告辞。 “席珍,我们只此一会,初次识面,便成永诀,你再陪我坐一会儿。” 听他说得凄恻,朱真心酸酸地想哭,强自排遣,想找些不相干的话来说。 此念一动,想到一件事,不由得问了出来:“将军,听说皇上制过一种名为‘血滴子’的杀人利器,可有这话?” “我也只是听说,未曾见过。” “听人怎么说?” “说是一个皮袋——” 年羹尧一面用手指在桌上画,一面讲解,说这血滴子是一个皮袋,口径大可尺许,袋口有极深的襞折,自然封合,只留碗口一个口子;襞折上镶极锋利的刀片,另一端用一道钢圈绾合,如果将皮袋的襞折拉开,刀片亦就直竖;一松手襞折就缩回,刀片便斜着卧倒,一片接一片,形如车轮。 “当然,刀片的刃口都是向里的。”年羹尧说,“要取人性命时,只须一手持钢圈,一手握住袋底,将襞折跟刀片都拉直了,从背后往人脑袋上一套,立刻松手。襞折缩回,刀片卧倒,将脑袋整个绞了下来。然后提着袋子就走,至多一路上滴几滴血,所以名为‘血滴子’!” “好家伙!”朱真不由得就往后看,倒像有个血滴子要套到他头上似的。 年羹尧笑了,“不必害怕!”他说,“我这里绝无奸细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朱真大大地喝了口酒,为自己压惊。 “席珍,”年羹尧说道,“我们来商量商量明天的事。” “是!” “你家住藩司前?” “咦!”朱真诧异地问,“将军怎么会知道?” 其实这是多余的一问,细想一想即可明白,年羹尧既然已注意到他,随便派个人跟踪,即可知道他的住处。至于知道他的住址,不知他的姓,自是不曾打听,所以不打听的缘故,想来是出于谨慎。 “席珍,”年羹尧告诉他说,“明天傍晚,我派人将小妾送到你那里,你需要预为布置。” “噢,”朱真大感为难,“若说办喜事,只怕太仓促了些,还有——” “恰恰相反!”年羹尧打断他的话说,“绝不能惊动亲友,更莫说办什么喜事。我的意思是,须有个遮人耳目之计。你府上还有些什么人?” “就是一位寡嫂,一个小侄女。” “能不能说你嫂子有娘家的妹子来探亲?” 朱真明白了!突来艳妇,不管如何掩藏,左邻右舍总会知道,要有个说法,才能不使人起疑,年羹尧的想法很细密。 “可以!我嫂子原有个表妹,左邻右舍的女眷,曾听她说过,长得颇为出色,正好冒充。” “很好!令嫂的表妹姓什么,叫什么?” “名叫曾莲青。” “曾莲青?”年羹尧说,“明天就有曾莲青到府上,请你先跟令嫂说明白。” “是!” “曾莲青到你家来‘作客’以后,令嫂便须向邻居透露,你们也要到曾家去作客,选定一个日子动身,请邻居照看房屋。这个日子,曾莲青会告诉你,然后你雇一条船到嘉兴,船到自有人会来接你们。” “这以后呢?” “以后,会有人送你们上船。中间可能还要转一两个地方,最后是到了新安江山、万山丛中,安居下来。” 朱真想了一下说:“家嫂自然同行?” “当然!”年羹尧说,“你有力量供养她的下半辈子,曾莲青也一定会尊敬她。” “是!家嫂亦会感激将军成全之德。” “彼此,彼此!请为我向令嫂致意。曾莲青还得请她格外照应。”年羹尧又说,“还有件事,千万要当心,动身的时节,必得像个暂且出门作客的样子,切切别露举家他迁的痕迹。” 这是告诉他,不可贪恋一些不值钱的衣服家具、动用物件,丢掉就丢掉,算不得什么! “有这样一件怪事,不,”朱真的寡嫂朱太太急忙改口,“是喜事!天外之喜,想都想不到的。” 看她并无畏惧之色,朱真反倒要提出警告了:“嫂嫂,这件事搞得不妥当,会有极大的麻烦。” “没有什么不妥当,不过,老二,有一件事,你能做得到,就很妥当了。” “嫂嫂说。” “最好暂且不圆房,让她跟我一张床睡。” “好!”朱真毅然决然地说,“我听你的话。” 于是第二天一早,朱家叔嫂欣欣然地打扫房屋,预备肴馔,邻居少不得有人打听,朱太太便说,她的表妹要来作客。又说,她的表妹是因为婚事不如意,发生纠葛,内情甚为复杂,目前是来暂时避一避,说不定还要送她回去,代为调停。这样留下一个举家远迁的伏笔。 到得傍晚,一乘小轿,悄悄到门,陪来的是一个老苍头,一名侍儿。那老苍头,即是前一天在将军衙门,侍候过朱真的年家老仆,做事十分老练,称朱真为朱少爷,叫朱太太却是“表小姐”,一听便知道他家小姐“曾莲青”跟朱太太是表姐妹。 打发了轿子,那名叫阿云的侍儿,扶着曾莲青到朱太太卧室。朱真不便跟进去,与老苍头在厅中叙话。 “朱少爷,我本来叫年福,现在改名叫沈福。” “噢,沈福!”朱真点点头,心里的话很多,不知该说哪一句。 “我家老爷让我跟朱少爷说,最好三天之内就动身。” “可以!”朱真找到谈话的头绪了,将他们叔嫂所设计的,以曾莲青婚事有纠纷,来了还要送她回去的借口,告诉了沈福,并又叮嘱:“我们跟左邻右舍的感情很不错,或许有人关切,有人好奇,会来打听,请你关照丫头,说话要留神!” “是,是!我知道。” 谈到这里,只见朱太太卧室的门帘掀开,阿云走出来说:“朱少爷,请进来!” 一听这话,朱真突然一阵兴奋,胸口似乎被堵得透不过气来,定定神,徐步踏了进来,抬眼一看,惊喜莫名,怔怔地把一双眼睛定住了。 还是曾莲青大方,静静地叫一声:“朱二哥!” “噢,啊,不!”朱真急忙改口,“曾小姐!” 笑容满面的朱太太,轻轻说道:“老二,恭喜你!” 听得这话曾莲青将头低了下去,朱真痴痴地笑着,什么话也没有。 “朱二哥!”曾莲青抬头说道,“患难相从,以后一切都要倚仗了。” “好说,好说!”朱真望着他嫂子说,“只怕曾小姐还没有吃饭?” “是啊!”朱太太说,“我该到厨房里去了。” “不必!表姐请坐,让沈福跟阿云去。”曾莲青随即吩咐,“阿云,你去看看。” 朱太太觉得不必客气的好。不过,“我总要带他们到厨房里才行。”说着,她跟阿云一起去。 孤男寡女,共处一室,在朱真还是生平第一遭,顿觉浑身不自在,渴望着脱出这个窘境。但一看到曾莲青,就像加了一副脚镣,动弹不得了。 她静静地坐着,但脸上并无强自克制的表情,而是安详恬适,似乎在思索什么有趣的事,微微地含着笑容。 这对朱真来说,自有镇抚的作用,不过总觉得彼此的关系,十分尴尬,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是最合适的态度。 默然半晌,曾莲青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,眼中的言语是在询问:你怎么不说话? 朱真为她所鼓励了,决意打破僵局,他觉得他应该祛除她的疑惧。而她的疑惧,他可以想象得到,是不知如何跟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,同床共枕。 于是他说:“你今天晚上跟家嫂一床睡!本来应该单独替你准备一间屋子,无奈家境贫寒,只好委屈你了!” 听得这话,她有困惑的表情。“朱二哥,”她问,“你怎么这么说?莫非,莫非他没有跟你说明白?” 这个“他”是指年羹尧,朱真知道她的困惑是什么,随即答说:“说得很明白。不过,为了遮人耳目,你算是家嫂的表妹这一点,要装得很像,所以,我们暂时不必有——”朱真用力说了出来,“暂时不必有夫妇之实。” 曾莲青的表情改变了,是感激而充分了解的神情,低下头去答了一个字:“是!” “就是此去直到万山丛中,我们一直是这样,算是亲戚。” “请问,称呼呢?”曾莲青说,“称呼也不改?” “是的!暂且不改,以兄妹相称。”朱真喊道,“表妹。” 曾莲青抬头看了看,微笑答道:“朱二哥是叫我?” “当然是叫你,不然叫谁?你是家嫂的表妹,也就是我的表妹。”朱真说道,“以后我就叫你表妹好了。” “不过,我可不能管你叫表哥。”说着,她嫣然一笑,态度活泼而自然。 朱真深感欣慰,觉得可以谈谈她的身世了,便即问道:“你姓什么?” “刘。我是单名,一个彩虹的虹字。” “这个名字很好听。听你口音是山东?” “直隶,不过邻近山东,是沧州。” “噢,你今年多大?” “朱二哥,你猜?” “二十——”朱真少说几岁,“整二十。” “你看我这么年轻,”刘虹答说,“我今年二十五。” “二十五?”朱真问道,“你到年家多少年了?” 听到“年家”二字,刘虹急忙一望窗外,显得相当紧张。朱真知道自己不够警觉,不免歉然。 “对不起!我以后不会提到这个字了!” “是!最好不提。”刘虹答复他原来问的话,“到他家前后六年。” “有没有孩子?” “没有。” 说着,刘虹望着她自己的腹部,朱真便也注视着。初秋衣衫单薄,微隆的肚腹,一注意便看得出来。等她抬眼时,发觉他在看她,益觉不好意思,低下头,将身子尽力扭了过去。 “不必如此!”朱真说道,“表妹,请你保重!让我好对得起人。” 所谓“请你保重”,意思是提醒她当心安胎。刘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,将身子转了过来,但头还是低了下去。 “你姐妹有几个?” “一个。” “一个?”朱真知道她没有听清楚,“我不是指你娘家。” 原来是指年羹尧的侍妾。她轻声答说:“一共六个。” “其余五个呢?” “都散了!” “都散了?是自己愿意走的?” “不愿意也不行啊!” “那么,散到哪里去了呢?”朱真问说,“回娘家?” “有的回娘家,有的多随其便。唯有我。” 话没有说得完全,不过意思是很明白的,唯有她是年羹尧亲自为她择配的。 “当然是因为你留着他的骨血。” “不!”刘虹抢着说,“不完全是。” “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?” “他说你很忠厚,而且有侠义心肠。他说:‘我如今倒霉了,平时受过我好处的人,见我就像见了瘟神恶煞似的,避之唯恐不远。只有朱某人,素昧平生,承他敬礼,始终如一,这是个可以托生死的朋友,一定不会亏待你。’”刘虹说到这里,甜甜地一笑,略带顽皮地问道,“他说得对不对?” 朱真听得这番话,自然深感安慰,但也不能厚着脸说人家称赞的话,只字不虚,想一想答说:“他的话有一句是说对了的。” “哪一句?” “一定不会亏待你!” 刘虹的眼睛顿时发亮,“谢谢你!”她说,不过声音极低。 “家嫂——” 朱真刚刚开口,刘虹便拿他的声音打断,“朱二哥,”她说,“以后是一家人了。这么叫法,似乎不通。” 朱真自己已觉得有些刺耳,便点点头说:“好,你叫她表姐,我仍旧管她叫大嫂。” “这才是。”刘虹停了一下没听见他开口,便即催问,“你刚才的话没有完。” “噢,我是说大嫂跟你很投缘。” “我的人缘一向好的。”刘虹说,“何况,何况是我表姐!”说着,抿起嘴笑了。 这片刻相处,朱真已有如饮醇醪、陶然飘然之感。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觉,傻傻地望着她笑。 刘虹却收敛了笑容,“咱们谈点儿正事,好不好?”她问。 “好啊!” “我带来一点儿东西,只怕不容易脱手。”刘虹将放在身边的一个包袱捧了给他,“你慢慢儿看。”说着向窗外看了一眼。 朱真将包袱接在手中,从沉甸甸的感觉中,料知必是珠宝,“慢慢看”的叮嘱,是提醒他财不露白。而朱真却根本不想看,措大暴富,会失神落魄,不如不看。于是,他将包袱又交了回去,心里在想,最好连嫂子都不必看。 “表妹,我有句话,不知道该不该说?” “说,说,”刘虹身子向前俯一俯,“朱二哥,你怎么这样子说?你我之间,难道还有什么忌讳?” “不是忌讳,我怕我的话太直率,不大中听。自古以来,非分之财,足以败身。所以我不愿意打开来看,怕会受了引诱,心神不宁!大嫂人很贤惠,但到底也是世俗妇人,所以你最好也不必给她看。” 刘虹静静地听完,将眼垂了下来,是很认真地在考虑的神气。 “朱二哥,”她说,“我也不能完全不告诉她,拿一些给她看,行不行?” “也好!”朱真忽然想到,她也是寻常女子,有这么一批珠宝在手,浑若无事,是不是修养高人一等呢? “朱二哥!”刘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敏感,“你在想什么?” “我很佩服你!” “佩服我?”刘虹又恢复了那种娇憨明快的眼神,“为什么?” “我在想,若是我有那么一囊价值钜万的珠宝,只怕会神魂颠倒、坐立不安。而你,一点儿都看不出。” “这,也许是我看得多的缘故。”说到最后一个字,她赶紧又说,“朱二哥,你不会骂我太狂妄?” “不,不!你说得对。见惯了就不在乎了。” “我也在乎的!有时候我想想兴奋得睡不着觉。” “噢,”朱真对她突然改变的说法,颇感困惑,“你是怎么在想呢?” “我想到,凭这些东西,可以帮助你创一番事业,我就兴奋了!” 她的眼睛发亮,是真的有着出自衷心的喜悦。这使得朱真又困惑了,莫非故主的恩情,一点儿都不念? “我又想到,我肚子里的一块肉,终于付托有人,能为他留下一枝根苗,我也会很兴奋。不过,”她的声音低了下来,“不知道是男是女。” “男女不都一样吗?” 刘虹正要答话,只见门帘启处,探头进来的是朱太太。她的眼尖,一眼看出,立即站了起来。朱太太摇摇手说:“你请坐!”接着向朱真使了个眼色,示意要他出来说话。 到得堂屋里,沈福迎上来说:“朱少爷,恐怕今晚上就得走!” 何以如此匆促?朱真愣住了,朱太太便轻声说道:“是今天晚上走的好。我也是她来了以后才想到,北方口音,冒充我的表妹,只怕没有人肯信。不如今天晚上就走。” “刚才有人来通知,有四辆车到乍浦,沿途不能查的,搭一辆到了海宁县境,另外有人来接应。” 这四辆沿途不查的车,朱真知道,必是挂着将军衙门的旗号,驶往乍浦防守海口的都统衙门,输运军需。机会是好机会,但想到有一大障碍。 “大嫂,小莺儿还在她舅舅家呢!” 小莺儿就是朱太太的女儿,年方十岁,为舅母接了去玩了,一时接不回来,朱太太怎么能走? “我不走!非要我在这里,应付邻居,才不致出事。” “大嫂,你怎么应付?” “这有个说法,说我表妹是闹婚变,私自从夫家出走,这件事很不安,所以我让你连夜把她送回去。这个说法,不就面面俱到了吗?” 朱真踌躇了一下说:“看来也只好如此!可是以后呢?” “不要紧!”沈福说道,“过几天我再把朱太太送了去。” “那好!大嫂,你趁早把小莺儿接了回来。”朱真又问,“什么时候走?” “总得过了三更天。”沈福说道,“得悄悄儿走一段路。车子停在城门口等。” 于是朱真与朱太太又复入内,将一切情形告诉了刘虹。她恋恋不舍地说:“丢下表姐走了,怎么行?” “唉!”朱太太不以为然地说,“暂时分手几天,你何必这样?来,我们先吃饭,吃完了再说。” 匆匆饭罢,为了不惊动邻居,都不敢高声说话,同时也不知从何说起。一切是那么仓促,一切是那么茫然,只有默默地接受冥冥中的安排。 好不容易挨过三更天,沈福在堂屋里轻轻叩了两下板壁,朱真便站起身来说:“是时候了!” “表姐,”刘虹忽然掉下眼泪来,“我真舍不得走。” 朱太太心里也是七上八下,好不是滋味,不过她不能不强自支撑,便拍拍刘虹的背说:“好好走吧!你们到了那里,我跟着也就来了。” “是!”刘虹拭一拭泪,默默地走了出去,手里提着一个包裹,阿云提着一只藤箱,朱真手里什么都没有,跟着沈福在黑影里出了大门。连道声别都没有,因为怕邻居听见。 杭州十城门,旗营靠近西湖,所以将军衙门的车子停在清波门,而海宁、乍浦是在东面,所以摸索着上了车,一开城门,绕道往东,彻夜急驰,轮走如雷。朱真颠得屁股都疼了,而心里却是怀念着刘虹,别震动了胎气。 到得天明,到了一座小城。沿着运河往北,进南门不远,车子停了下来。朱真下车一看,是个围墙完好、内中瓦砾遍地的废园,正待动问时,只见沈福匆匆奔到后面那辆车旁,连声喊道:“阿云,阿云,快扶下来!” 朱真这才发现,四下无人,是换车的极好机会,因而也上前帮忙。等阿云探头出来,立即伸手扶住,轻轻向怀中一带,等于是拖了下来的。及至刘虹出现,他可不敢用对待阿云的办法,怕把她拖得摔一跤,所以用很清晰的声音说:“我抱你下来!” 于是刘虹略张双臂,朱真拦腰一抱,抢步进入废园,掩在里面围墙下。只听车声辘辘,由近而远,复归寂静。 朱真长长地透了口气,细看刘虹,只见她首如飞蓬,神情委顿,不由着急地说:“你怎么了?可千万病不得!” “没有,没有什么!歇一歇就好了。”刘虹问道,“沈福呢?” “到外面去了!大概是在等车子。”阿云答说。 “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刘虹有些焦急,“叫人瞧见了怎么办?” “瞧见了也没法子。”朱真答说,“只好说是逃难的。不,逃荒的。” 话刚完,围墙缺口处人影一闪,刘虹眼里闪露了光芒,轻声对朱真说:“你别响,我来应付。” 就这时人影已清楚地闪现了,前面一个四十来岁的读书人,后面跟着一个小厮,提着两只鸟笼。那人步态安详,真仿佛来遛鸟似的。 “尊驾贵姓?”那人问朱真。 “你问她!”朱真指着刘虹说。 “杨大爷,你不认识我吧?”刘虹问。 “怎么,知道我姓杨?” “在西安,我在屏风后面看见过杨大爷。”刘虹说道,“杨大爷还记得记不得,那天你喝醉了,宿在书房,伺候你的,就是我的丫头。” 原来此人就是杨介中。自从劝年羹尧急流勇退,不见采纳,便趁岁暮回乡的机会,一去不返西安,年羹尧倒很念旧,专差送了两万银子给他,使得杨介中既感且惭,却不知如何报答。 及至年羹尧事败,贬为杭州将军,江湖盛传他“一夜连降十八级”,穷乡僻壤,都在传说年大将军的新闻。入山极深,足迹不履城市的杨介中,方知自己劝他的话,真是不幸而言中。感念旧情,耿耿难安,所以在半个月前悄悄到杭州去看过年羹尧。 这才真是可以托生死的国士。年羹尧想到爱妾有孕,想留下一枝根苗,也是在见到了杨介中,方始下的决心。选中朱真,以及如何脱身,如何转道,也都是杨介中的策划。 话虽如此,他却没有见过刘虹,现在听她提及往事,唤起了清晰的记忆。那天是年羹尧从军前回来,邀他商谈进兵的方略,杨介中的献议,深为年羹尧所欣赏,频频劝酒,喝得酩酊大醉,人事不知。半夜醒来不明身在何处,只看到一个极美的妙龄女子,蜷缩在他脚下。叫醒了一问,方知此处是年羹尧的书房,她是五姨太的丫头,名叫春红。 “原来是五——”杨介中突然顿住,因为“五姨太”这个称呼,不宜再用。 “我娘家姓刘。” “噢,刘姑娘!”杨介中看着朱真问道,“贵姓是朱?” “是。” “敝姓杨,草字介中。这里不是说话之处。”杨介中忽然侧耳静听了一会儿,欣然说道,“可以走了!” 这时沈福亦已回到原处,看见杨介中又惊又喜,“我一直在外面等,不知道杨大爷何以不来,心里急得不知怎么才好!哪知道杨大爷已经到了!”他问,“杨大爷都认识了吧?” “是的!都认识了。轿子到了,走吧!” 等他领头出了围墙,来了两乘小轿,杨介中指挥着让刘虹主婢各坐一乘,挥一挥手,轿子抬起就走。 “我们几个只好安步当车了。”他说,“好在不远。” 石门城小,由南到北,穿城而过,亦费不了一顿饭的工夫。沿河走到较为僻静之处,柳荫下系着一条乌篷船,他站住了脚。 搭了跳板上船,刘虹已经安坐在舱中,于是重新见了礼,随即解缆开船。橹声咿呀中,市声更远,终于隔绝,到了可以深谈的时候了。 杨介中首先问了沿途的情形,特别是一路有无形迹落入公门中人的眼中,以及有无可疑之人窥伺。及至细问明白,不免忧形于色,但忧色一现即消,代之以欣慰的神态。 “我想不要紧了!”他说,“我得把以后的计划,细告两位。” 杨介中的计划是,由石门往西,转陆路入天目山,在他家暂住,然后等候进一步的消息,再定行止。 “将军获罪绝不可免,但得看罪的轻重。”他说,“如果及身而止,罪不及妻孥,是上上大吉。刘姑娘在舍间待产以后,不论男女,都交给我好了。” “是送回将军家?”朱真问说。 “是的。” “那么她呢?”朱真指着刘虹说。 “自然成为朱太太。”杨介中答说,“反正情势不论如何演变,两位总是白头偕老的了。” 朱真点点头,转眼去看刘虹,她把头低了下去,脸上微现红晕。 “刘姑娘,这不是害羞的时候,请你听我说。”等刘虹抬起头来,杨介中接着说,“如果罪及妻孥,将来你的孩子还得改姓——” “已定规了。”朱真插了一句,“改姓生,生生不息的生。” “好!这个姓好。”杨介中接着说,“是这样,也还是在舍间待产之后,再带着孩子,转往朱兄所说的皖南万山丛中。这一层,且等到了舍间再议。” “是!请说第三种情形。” “第三种情形,我想不至于发生,就怕——”杨介中说,“满门抄斩,还要细查家属下落。那时刘姑娘的行迹恐怕藏不住,非走不可。” “走到哪里?”刘虹问说。 “从宁波出海,到日本。” “日本?” “是的,日本。” “不!”刘虹毅然决然地答说,“我不到外国。” “是的,我也这么想。”朱真接口说道,“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,我们俩自有安排,请杨兄相信我们。” 杨介中不知他们俩已有什么成议,只是听他们如此表示,没有不信的道理。所以很诚恳地、默默地表示赞许。因为话中已听出来,他们是表示绝不会连累他。 当然杨介中少不得加以安慰,“我想绝不会落到那么不堪的境界,”他说,“不过不能不做一个最坏的打算而已。” “但愿如此!”刘虹正色说道,“不论怎么样,杨大爷这番古道热肠,我们总是感激的。” “这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。”杨介中说,“说实话,我亦不是对你们两位有什么特别的感情,只是报答将军。只望你们能够达成将军的心愿,我这点儿心就不算白费了。” 说到这样的话,不必再言“谢”字,而且亦不必觉得受之有愧。大家都沉默着。 于是朱真想起一件事,“家嫂不知道怎样了?”他问,“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接了来?” “这都归我,请你放心。不过日子恐怕不能太快,因为要另作安排。” 这天晚上,泊在一处小镇之外,河面很宽,月色如银。朱真很想上岸去走走,又怕搭跳板要惊动船家,寄人篱下,受人庇护,应该自己知趣,所以早早就躺下了。 杨介中主仆不在船上,在镇上投宿。沈福与船家睡在尾舱,中舱只隔一块活板,朱真与刘虹分睡两面,夜深不寐,都在猜想,不知对方此时在思量些什么。 终于是朱真忍不住了,轻轻叩一叩板壁问道:“你睡不着?” “是啊!”刘虹反问,“你呢?” “还不是一样。”朱真问道,“我能不能把活板打开?” 刘虹不答,直到他再催问时,她才答说:“你这话问得好像多余。” 于是朱真轻轻地把活板推开,船篷上开了一条缝,又正逢月到中天,银光直泻,只见刘虹裹着一条薄被,两条浑圆的手臂,伸在被外,手中握着她自己的一弯黑发,斜睨着他。 “你会受凉的,把膀子放进去。” 她翻个身,将被子往上一拉,照他的话做了。 “我想到一件事。”朱真说道,“如果到了你生产以后,又是自由之身,我要明媒正娶,把你当结发夫妻。” 刘虹听得这话,又把身子翻了回来,侧面看着朱真,眼光闪烁,含着笑容,但有些不信的神气。 “我这话是真的。” “我知道。不过,”刘虹将泪水抹去,看着月亮说,“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?” “我也不知道。你我现在都是听天由命,不过有一点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。” “哪一点?” “我们生死都在一起。” 这便是海誓山盟了。刘虹感动得又想哭,将一只手伸出去让朱真紧紧握着。 “我把篷拉大一点儿,你会不会觉得冷?” “今天没有风,不会。” 于是朱真仰起身子,将竹篾编成、涂了黑漆的船篷推开尺许。穹宇澄蓝,圆月高挂,飘浮着淡淡的几抹微云,那高爽明净的景色,使得人的心境也开朗了。 “我在想,人生何必富贵?”朱真感叹着,“若能像我们现在这样,就是神仙了。” 刘虹微笑着点点头,表示同意他的话,她觉得她好几天以来的心事,此刻是最适宜吐露的时候,不过,话是如何说法,应该好好想一想。 看她脸微侧着上望青天,睫毛闪动,发出亮晶晶的光芒,朱真不由得在想,女人毕竟还是深沉的可爱。 好久,她都不曾开口,朱真可忍不住了,“你在想什么?”他问,“想得这么出神。” “我是有点怕。” “怕什么?”朱真安慰她说,“不要怕!绝不会走到最坏的那一步。” “我不是指那件事。”她回过脸来,看着他说,“我是指你。” “指我?”朱真将她的话合在一起想了想,很不安地问,“你是怕我?” “是的。” “怕我,怕我什么?” “怕你会不喜欢我的孩子。” “吁!”朱真吐气出声,“吓我一跳!我以为什么事!我不懂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!真正叫杞人忧天。” “但愿我是杞忧。” “本来就是杞忧。”朱真说道,“你想,这本来是我许了将军的,如果我不喜欢你的孩子,我怎么会答应?何况,我天性就喜欢孩子。” “那就好!”刘虹笑道,“孩子大概也听见你的话了,高兴得在跳。” “真的?” “你摸!” 她牵着他的手,伸入夹被中,去抚摸她的胎儿在动的腹部。隔着纺绸的亵衣,他觉得她微隆的肚腹,光滑异常,感觉上非常美妙,但他不敢留恋,很快地将手抽了回来。 “摸到没有?” “摸到什么?” “咦!”刘虹诧异地,“孩子在动啊!” “啊,”朱真尽力克制着绮念,根本就把这个目的忘掉了,赧然地答说,“我不知道。” “越说越妙了!怎么会不知道?” “跟你说实话吧,我用尽全力在拉住我自己的手,不让它再从你的肚子上摸下去。所以根本没有感觉到,孩子是不是在动。” “啐!”刘虹红着脸笑了。 由此而始,喁喁细语,互诉身世,一直到曙色将动,方始由朱真恋恋不舍地将那块活动隔板拉上。 到天目山已经快一个月了。刘虹住在杨家,朱真则借住在一座古刹华藏寺中,每日里读书看山,间日一赴杨家,但跟刘虹相见的时候不多,日子过得很闲逸,但也很沉闷。 每次见了杨介中,少不得要谈年羹尧,不知他的命运如何,当然也要谈到他的寡嫂。杨介中总是说已经派人去接,不日可到。 中秋的第二天有消息来了,“年将军已经被捕,专差解进京去了。”杨介中说,“情形似乎很不妙。” 这就是说,罪名不会及身而止。这一点,朱真并不觉得意外。他已不止想过多少遍了,当即答说:“杨大哥,我想要赶快走了。为什么呢?第一,再下去,天要冷了,雨雪载途,种种不便;第二,刘虹身怀六甲,到临盆时候动身,尤为不妥。既然消息如此,不必再等,以免自误误人。” 话说得很直率,也很透彻。这种紧要关节上,无须客气,杨介中点点头说:“遵命!我尽速筹备,其实已经买好了两百亩地在那里了。年将军另外给了一笔钱,到临动身时,我有细账给你。” “不必给我,交代刘虹就可以了。不过,”朱真显得很焦虑,“家嫂为何不曾接来?” 朱太太已经被看管了,吉凶未卜。杨介中已经有了打算,在杭州要设法营救;在这里,不必告诉朱真,免得徒乱人意。 “令嫂贪恋故园,又畏跋涉,不肯到山上来。好在事情做得很机密,官府并没有注意到她。我想,你就不必再管了,家用有我接济,尽请放心。” 朱真颇感意外,但亦不疑有他,只怏怏地说:“只好随她了。” 刚说到这里,刘虹走了来探问杭州的情形。杨、朱二人将详谈经过都告诉了她,刘虹一言不发地走回卧室,将那一串珠宝取了来交给杨介中。 “杨大哥,”她说,“如今是祸福同当了,这些东西也该分一分。” “不!”杨介中一手按住袋口,不让她将珠宝倒出来,“庶人无罪,怀璧其罪。我不要,这只有替我带来祸害。就是你们在路上亦该小心!” “怎么办?”刘虹问朱真。 “杨大哥的话不错,我们带到山上亦无用处。我看——”朱真沉吟了一会儿,说,“我有个办法,不过以不说破为宜。” 于是当天开始,便动手收拾行李,雇定了船只,及至动身有期,朱真才说了他处置那一囊珠宝的办法:交给华藏寺,请方丈一行大师收藏。到得事定,一半捐献,重修寺貌,再塑金身;一半留给姓“生”的孩子。 但是这个办法不一定办得到,因为一行大师也许为了一寺的安全,不肯负此重任,所以事先不便明言。刘虹也赞成这个办法,相偕到华藏寺,与方丈密密陈请。一行大师慨然应诺,却指定要杨介中到场交纳,为的是他自明心迹,要找个见证人。 年羹尧在这年十二月定罪的消息,传到新安江上、万山丛中朱真与刘虹隐居之处,已在下一年二月里。一共九十二款大罪,应该明正典刑。奉旨“令年羹尧自裁,其子年富立斩,余十五岁以上之子,发遣极边烟瘴地方充军。妻系宗室之女,着遣还母家。族中为官者俱革职。家赀抄没入官,其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照遣,永不赦回。有匿养其子孙者,以党附叛逆治罪。父年遐龄、兄年希尧革职免罪”。年遐龄已经八十多岁,本亦在处死之列,由于大学士朱轼力争,方得免死。 消息是杨介中送来的,另外附抄了一道皇帝宣示年羹尧罪状的上谕,说是“今宽尔殊死之罪,令尔自裁,又赦尔父兄伯叔子孙等多人之死罪,此皆朕委曲矜全,莫大之恩,尔非草木。虽死亦当感涕也”。 “写得出这样的话,其人心肠可知。”朱真向哭红了眼睛的刘虹说,“看来你我从此必须隐姓埋名,老死岩壑了!” “一切都过去了!”刘虹强自振作,“但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了才行。” “说得是,”朱真向来人说道,“请你上复杨大爷,我们从此不来往了。请杨大爷只当世界上,从此没有我们这两个人!” 年羹尧死而有知,唯一值得安慰的一件事,是刘虹生了一个男孩。朱真不敢说他姓“生”,只说姓沈。不过就在孩子出世的那天晚上,将他的身世经过,细细写下,密密封缄,留待孩子成年以后开拆。 到得孩子五岁那年,皇帝诛除异己,终于告一段落。继年羹尧之后,隆科多的下场亦很惨,先是派往蒙藏边界的阿尔泰地方办理界务,作为变相的放逐。到了雍正五年,私藏玉牒底本一案发作,皇帝大怒。 玉牒乃是皇家的家谱,其中有皇帝削夺十四阿哥爵位,以及借避讳而改名夺名的种种痕迹。如今隆科多私藏底本,显然有留待将来翻案的打算。这一来,他就算死定了。 于是隆科多被召还京,交王公大臣会审,定下大不敬之罪五,欺罔之罪四,紊乱朝政之罪三,党奸之罪六,不法之罪七,贪婪之罪十六,共四十一款大罪。 罪名中有许多离奇的情节,有一款是“妄拟诸葛亮,奏称白帝城受命之日,即是死期已至之时”,从表面上看,将皇帝比作刘阿斗,自然是大不敬。其实不然。 原来隆科多的意思有两层,一层是他之保皇帝,犹如诸葛亮保刘阿斗。没有诸葛亮不会有刘阿斗的天下,同样地,没有他,就不会有雍正的天下。 另一层是表示皇帝得天下不正,秘密都在他肚子里,好就好,不好翻将出来,大不了一死。这是提醒,也是要挟,皇帝自然非杀他不可。 欺罔之罪的前三款是有连带关系的,一款是“圣祖仁皇帝升遐之日,隆科多并未在御前,亦未派出近御之人,乃跪称伊身曾带匕首,以防不测”;一款是“狂言妄奏,提督之权甚大,一呼可聚二万兵”;又一款是“时当太平盛世,臣民戴德,守分安居,而隆科多作有刺客之状,故将坛庙桌下搜查”。承审大员虽以隆科多在圣祖临终时,未在御前,一笔抹煞,其实所言不虚。当时盛传“江南八侠”聚集京师,匿迹王府,皇帝有被刺之虞,所以隆科多防范甚密,保护甚周,不想这时都成了罪状。 犯这四十一款大罪,自应斩立决。但说圣祖宾天时,隆科多未在御前,这一点皇帝如果不辩,就成了有意撒谎,隐瞒实情,所以特颁一道上谕:“皇考升遐之日,大臣承旨者唯隆科多一人,今因罪诛戮,虽于国法允当,而朕心则有不忍。隆科多忍负皇考及朕高厚之恩,肆行不法。朕既误加信任于初,又不曾严行禁约于继,今唯有朕身引过而已。在隆科多,负恩狂悖,以致臣民共愤,此伊自作之孽。皇考在天之灵,必昭鉴而默诛之。隆科多免其正法,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,造屋三间,永远禁锢。伊之家属何必入官?其应追赃银数十万两,尚且不足抵赔,着交该旗照数追完。其妻子免入辛者库,伊子岳兴岱着革职,玉柱着发往黑龙江当差。” 凡是为皇帝禁锢的,一定活不长久。因为不必加以私刑,只要按照一般囚犯的虐待,就能将这些锦衣玉食的贵族折磨得但求一死。 不过比起皇帝的骨肉来,隆科多还算是幸运的,至少不曾受过像九阿哥那样的非人待遇。 九阿哥在雍正四年四月,与八阿哥同时勒令除宗,废为庶人。既非皇室,自然不能用玉牒上的名字,所以又得改名。八阿哥改为“阿其那”,九阿哥改为“塞思黑”,这都是满洲话,意思是狗和猪。 废为庶人,治罪自然如常人的待遇,所以塞思黑在西宁押解进京时,一路已受了许多折磨。到得保定,暂行羁押。直隶总督李绂仰承皇帝的意旨,以检束江洋大盗的苛虐手段对待塞思黑。他在奏折中说:“现在给予塞思黑饮食,与牢狱重囚,丝毫无异。铁索在身,手足拘挛,房小墙高,暑气酷烈。昨已报中热晕死,因伊家人用冷水喷渍,逾时苏醒,大约难以久存,盖不善所致,即有皇恩亦难逃于天殛也。” 到了七月十五,塞思黑患了泄泻。八月初九以后,“饮食所进甚少,形容只日渐衰瘦”。于是言语恍惚,神志昏迷,再后来“声息愈微,呼亦不应”,但仍拖到八月二十七方始毙命,临死以前,“昏迷不起,不能转动,目暗语喑,唯鼻息有气,两手动摇,喉吻间有疾响而已”。 八阿哥是在一个月以后,死于监所,他所受的罪,并不比九阿哥来得少。至于十四阿哥,只有十四款大罪,为王公大臣所公议。第一款说:“十四阿哥性质狂悖,与阿其那尤相亲密。圣祖仁皇帝于二阿哥之案,将阿其那拿问时,召入众阿哥,谕以阿其那谋夺东宫之罪,现交议政究审。十四阿哥与塞思黑等,同向圣祖仁皇帝之前,十四阿哥奏云:‘阿其那并无此心。若将阿其那问罪,我等愿与同罪。’圣祖仁皇帝震怒,拔佩刀欲杀十四阿哥,经允祺力劝稍解,将十四阿哥重加责惩,与塞思黑一并逐出。” 第十一款说:“皇上谒陵回跸,遣拉锡等降旨训诫,十四阿哥并不下跪,反使气抗奏。良久,阿其那见众人共议十四阿哥之非,乃向十四阿哥云:‘汝应下跪。’便寂然无声而跪,不遵皇上谕旨,止重阿其那一言,结党背君,公然无忌。” 原来十四阿哥最听阿其那的话,当初皇帝封阿其那为廉亲王,目的就在期望他能够约束十四阿哥,谁知八阿哥不受笼络,算是很对得起十四阿哥,所以十四阿哥仍如以前那样敬重八阿哥。 最后一款是:“奸民蔡怀玺,造出大逆之言,明指十四阿哥为皇帝,塞思黑之母为太后,用黄纸书写,隔墙抛入十四阿哥院内。十四阿哥不即奏闻,私自裁去二行,交与把总,送至总兵衙门,全是酌呈完结。及钦差审问,始理屈自穷,悖乱狂妄显然。”这更是一件皇帝栽赃的大笑话。 这件案子是马兰镇总兵范时绎所经手。他在雍正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奏报,说他手下一个负责探访兵丁,名叫赵登科,面报一件怪事:他在汤山看到一个人,身携行囊,神色可疑,于是上前搭讪。那人起先应对含糊,不肯道明姓名,经赵登科好言诱骗,终于说了实话。 “我是溪州人,有三个哥哥,一个弟弟。我的大哥是大粮庄的庄头。只为家里不和,我大哥把我锁了起来,是我三哥和小弟私下拿我放了出来,给了三千制钱,叫我逃往关东。” 既然要逃到关东,怎么会走到这里来的呢?那人也有解释,说两天之前,他睡在一座小庙里,夜得一梦,梦见庙神指引,叫他不必往关东,往西北方向走,那里有个汤山,去投奔十四爷。道是“十四爷的命大,将来要做皇帝”。 赵登科便指点他十四阿哥的住处。等了一会儿,十四阿哥的哈哈珠子那喇出来,那人便即跪在他面前,把跟赵登科说过的话说了一遍,求他通报。那喇不理他,掉转身就走了。